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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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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移到了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上,他雖然將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是蘇瓔卻知道在道尊面前說出這樣一番話,就無異於是被貶入了凡塵,寧可與她一起在紅塵之中休戚與共。

女子一時之間有些尷尬,如果說真的不知道為何對方會這樣對自己,未免也就顯得太過矯揉造作了。子言的那份情誼,她看在心底,只是覺得茫然。當年在上清天界,她對他不是沒有過好感。那個曾端坐在雲霧之中,花海之下撫琴的男子,眉眼之間就像是用丹青筆墨細細描繪過的一幅畫卷,眉若刀裁,眼如寒潭。

這樣的一個男子,的確很難不叫人動心,據說天帝的幾個女兒也曾私下詢問西王母,如若真要許配人家,言華道君實在是不二人選。王母曾經托司命星君探聽口風,誰知卻被一口回絕。然而子言畢竟是道德天尊的門人,昊天上帝縱使掌管仙界,見了三清道尊也還需行禮,於是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然而過去了這麽多年,她視他……又真的還有從前那份情懷麽?

蘇瓔悄然嘆了一口氣,面上也顯出幾分黯然的神色來。與此同時,她的心口就像是被無數根針同時刺了進去一樣,女子皺眉,那種刺痛轉瞬即逝,剎那間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怎麽了?”子言有些焦灼的靠過來,下意識便探出手去想要查看女子的脈搏。然而蘇瓔卻不露痕跡的側過身,淡淡說道:“無妨。”

輕飄飄的兩個字,一時間卻迫的子言的手頓在了空中。

和子言徐徐漫步在瓊樓玉宇之中,一番長談,才知道進入曼陀羅大陣之後子言就直接被卷入了天宮之中。子言倒比蘇瓔更清楚曼陀羅陣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即便他從前並沒有親身經歷過,但是雖然不比蘇瓔有伽羅守護,但是倒也算是鎮定。他原本在九重天上看見的,是他與蘇瓔並肩來瑤池參與瑤池會。漫天仙女灑下花瓣如雨,她清麗的容顏一如往昔。那個時候蘇瓔才剛剛幻化出形體來,雖然不曾正式拜在道德天尊門下,但是因為容貌秀麗,又謹言慎行,倒是頗得天尊喜愛。

那是他們曾經最親密的一段日子,蘇瓔和旁人並不親近,唯一說的上話的也不過是他而已。他看著蘇瓔幻化出形體,也看著她一日日的長大。原本是亦師亦友,卻不料有朝一日,竟然會在心底生出了魔障。

她長衣飄舉的模樣如同烙印在心口的傷疤,有時想起,便覺得十分讓人悵惘。他的手無聲無息的收了回去,唇角露出一點淡淡的笑容:“這些日子不見,你倒比從前還清瘦了許多。你在凡間呆了這麽久,如今也有數百年了,阿瓔,你可覺得幸福麽?”

蘇瓔的目光正從天界如畫卷般的殿宇中抽回來,此刻一時之間竟有些出神,幸福?她在人間百年,幾乎人人都在尋找這個東西。而且或多或少,他們都曾經得到過。可是,那終究不是什麽長久的東西。就像是煙花流星,轉瞬即逝。可是,她似乎也漸漸明白了,這些不同的幸福,也是支持著凡人賴以存活的根源。

可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的幸福,又是什麽?

蘇瓔怔了怔,忽然間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擡起頭,卻發現子言的目光已經轉到了另一邊,一向鎮定的男子眼中竟然露出了十分驚訝的神色,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在蘇瓔的身後,一個緩緩旋轉的洞穴竟然憑空出現在了天界,就像是一副畫卷上被撕下了一塊,出現了一大塊不規則的缺口。

子言楞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能夠撕裂曼陀羅大陣空間的,只有它的守陣之人,還不等蘇瓔出言解釋,子言已經大致猜出來是發生了什麽,低聲說道:“可是護陣之人?”

蘇瓔點了點頭,在曼陀羅陣之中能夠如此來去自如的,恐怕也只有伽羅一個了吧。子言點了點頭,知道自己此刻也幫不上什麽忙,只是囑咐蘇瓔要千萬小心。女子頷首,隨即跨入了那個突然出現的空洞之中。

就像是從白晝跨入了無邊的黑夜之中,微弱的光芒只能看見腳下的路,四周靜的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就在這個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低低的笑聲,在女子的左側,依稀能察覺出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用那種熟悉而輕佻的語氣說道:“你剛剛那一剎,是不是覺得心口很痛呢?”

八十一章

沒有人能逃過邪魔的吞噬,只不過是時間的長短罷了。這句話,將夜在很久之前就對蘇瓔說過。只不過那個時候的蘇瓔,心底並不相信而已。就連一個普通的凡人都能夠和他對抗百年之久,更不要說是自己了。然而這份自信,卻在往後的時光裏漸漸被摧垮。他輕而易舉的就影響到了自己,從某一個方面而言,就像是身體裏分裂出的另一個蘇瓔,是她的欲望與偏執,凝結出了實體。

身側的男子靠的越發近了,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耳畔,帶著一種絲綢般的沙啞與華麗:“很奇怪麽,我應該和你說過,你的心底沒有牽掛,所以才更容易被蠱惑啊。蘇瓔,你的心一直在逃避一些東西。別人對你的好,你明明就知道了,可你裝作沒有看見。做人可不能這樣貪心,想要得到,哪有不付出的道理?”

蘇瓔的腳步一頓,她忽然想起自己法力盡失的時候,兼淵仗劍飛來的樣子。他找了她七日七夜,可是到頭來,她卻不過是送他一壺梨花釀,以示訣別。還有更久之前在寒山寺中,漫天螢火在林木之中聚散沈浮,宛如夢寐。那些日子,都曾叫人這樣開心。可是那樣的開心,到現在又剩下些什麽呢。她攤開手掌,除了命運的掌紋依舊扭曲,再無它物。

蘇瓔的面容上出現了一抹悵然,可是過了片刻,她如墨漆黑的瞳孔內再也看不見任何情緒的波動,只是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沒有做錯,人世間的情愛,不過是過眼雲煙,我曾聽過太多的山盟海誓,到頭來不過是禁不起風吹的一盤散沙,何必為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傾其所有。”

將夜的面孔上再次浮出了一抹詭譎的笑意,他的身形漸漸隱匿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句略帶譏諷的反問:“若你全然不曾放在心上,那你方才,為什麽會覺得心痛呢?”

她平靜的眼眸閃過一縷錯愕,心痛?蘇瓔霍然回過頭來,在朦朧的光芒之下,將夜的五官已經模糊難辨,只有那雙漆黑的眼底幽幽有火在燃燒:“我之所以會覺得疼痛,難道不是因為你在我的心底下了咒?”

“荒謬。”紅色的瞳孔內閃過一縷譏誚的笑意,“枉費你在人間呆了這麽久,卻還要逃避自己的心。不過也對……你口頭上雖然不屑仙界,不過始終自恃是九重天的天女,出身高貴,自然看不起那些凡夫俗子,連帶著……連自己的心都要一起否認。”

蘇瓔攏在袖中的手一分分收攏,指節的皮膚已經泛出一點可怖的白色,她仰起頭道:“不愧是邪魔惑人,可是……你說的都不對。”她微微笑了起來,頭也不回的往前方走去:“我不需要情愛,也無需有人陪伴。”

在碎裂的通道外面,一層淡淡的金光似乎遮蔽了日月。蘇瓔下意識的側過頭去,卻看見原來是日出東方,金色的日光一點點灑滿了整個空間。伽羅就站在離蘇瓔不遠的地方,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像是平日那樣鎮定,蘇瓔心頭立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日出時分,天氣十分的寒冷,蘇瓔的裙袂在風中被吹拂,猶如一只拼命扇動著羽翼的飛鳥。伽羅回過頭來,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在她的身上,蘇瓔看見她似乎和離開時候有些變化了。這一踟躕間,倒不知道是不是該走過去。

這個幻境妙就妙在伽羅有時候就回到了她的從前,有時候又會站在蘇瓔旁邊冷眼看著。這也是蘇瓔不大方便置評這個故事的緣故,畢竟當事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站在了自己身邊,那就未免太過尷尬了。

而眼前的這個人伽羅,究竟只是一個幻象,還是真正的本體?

女子轉過頭去,蘇瓔揉了揉眉心,看來真的伽羅不在這裏。正準備轉身離去,卻不想遠處的伽羅輕輕咳嗽了一聲:“你過來看,現在赤膽花開得這樣好。”

蘇瓔覺得這個曼陀羅陣實在是玄妙非常。

在城墻之外,的確是赤膽花盛開的季節。大片火紅的花朵抽出艷麗的花瓣,猶如一襲紅色的裙裾覆蓋了地面,也像是一把巨大的熊熊燃燒著的火焰。

蘇瓔有些忐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這古怪的寧靜實在不像是兵臨城下的模樣,更像是一場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

彼此沈默了一會兒,伽羅忽然笑了笑,這一刻的笑容,倒是帶了幾分真心,“蘇瓔,就在你離開不久之後,我已經想起來多半的事情了。原來的確是我求佛祖封印了我的記憶,然後自請來到凡間看守曼陀羅陣和塔中的佛骨舍利子。”

蘇瓔也露出了幾分驚訝的神色,楞了一會兒才說道:“果然是你自己祈求封印的?那如今拼命想起來了,你可覺得……後悔麽?”

伽羅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轉向西邊,柔聲說道:“其實佛祖一開始便拒絕了我,所謂的回憶,最終需要的是參透與勘破,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可是我當時不懂得這個道理,只知道人們吃到難吃的東西就會吐掉,穿到破爛不堪的衣服也會舍棄,那麽一段這樣叫人心力交瘁的回憶,我還堅持留著它做什麽呢?”

“可是我到了現在才明白,就算是那樣不堪的記憶,其實也有一點可以值得懷念的地方。而為了那一點溫柔的懷念,這一生,才算是有了意義吧。”

蘇瓔詫異的擡眉,“所謂的溫柔的懷念,你所說的,是六世倉央嘉措麽。當年你那樣決絕的離他而去,雖不說對錯,但如今滄海桑田,現在才明白,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伽羅的心思之覆雜,就算是蘇瓔也覺得實在難以揣測。這個故事一開始叫人想到陽信公主,可是到了後來才知道她們兩個是這樣的不同。陽信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愛著那個男人,所以願意付出一切的代價。可是伽羅不一樣,她只是不甘心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可是現在她知道了,反而被過去困住了麽?

蘇瓔一時之間也有些訥訥,因為她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個什麽狀況。伽羅現在已經完全的醒了過來,她得到了屬於自己的過去。可是這份過去,得到了又有什麽用呢。那個人已經死掉了,這是屬於數百年之前的回憶,就算記起來了一切,也依然於事無補。

蘇瓔嘆了一口氣,想了想,終於問道:“那麽你現在,又想要怎麽辦呢?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過去的回憶,現在又該如何?”

伽羅的唇角微微上揚,然而那笑容卻有著說不出的淒涼,低聲說道:“蘇瓔,你知道麽,就在不久之前,他被人押著帶去了青海湖。和碩汗王原本答應了我要赦免他,可和碩汗王沒想到即便他犯了清規戒律,遭到廢黜,景國的百姓卻依舊堅持他才是正統的六世。汗王對這件事十分的震驚,他如今已經找到了新的六世轉身,自然容不下他的存在。所以……與其放虎歸山,不如幹脆殺了他。”

第巴果然戰敗,這一敗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桑結嘉措以隱瞞五世的死訊為由,在戰場上立刻被和碩汗王處死。老奸巨猾的汗王立刻迎來了新的六世,同時指責倉央嘉措是偽佛,理應廢黜。然而沒想到那些情詩竟然在這個時候救了他,景國的國民認為六世雖然放浪不羈,但是心中有佛,一字一句,都憐憫眾生。與此同時,班禪額爾德尼公開承認了六世的身份,這就無異於無論是布達拉宮和另一位宗教領袖都認可了他的身份。和碩汗王專權,其餘的汗王也變得虎視眈眈,為了避免倉央嘉措廢黜之後再圖覆辟,不如此刻便處死了他,以絕後患。

蘇瓔只聽得一身發冷,她自然早已經知道了倉央嘉措的結局,但是真正等到這一日的時候,她的震驚卻不比伽羅來的少。想象中,雖然倉央嘉措一直就是個癡情種子,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個年輕的宗教領袖與名義上的政治掌權者,竟然會在紮什侖布寺,也就是班禪額爾德尼修行的寺廟,在自己的師父面前脫掉了僧衣,示意要將自己受的戒律統統歸還,甚至蓄上了長發,醉心於歌舞之道,給了和碩汗王名正言順攻擊他背後的支持者桑結嘉措的名義。他果然成全了她,甚至不惜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傳聞中,作為傀儡被扶持上去的六世倉央嘉措成為了最後的導火索。第巴在五世掌權的時候就頗得寵愛,甚至成為景國的第五世第巴,相當於其餘六國的宰相。但是在五世仁波切辭世之後,秘不發喪的桑結嘉措一時之間讓人為之起疑。最後在六世十四歲的時候才公布了五世的死訊,一舉推立了倉央嘉措舉行了坐床大典。這樣明顯先斬後奏的辦法,更是徹底惹怒了和碩汗王。這一場戰爭最後以失敗告終,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或許在當時的伽羅還不曾想到這麽遠的事情。在她的心裏,一直內疚於自己不該出現在那個男人的生命之中,同時又負罪於自己背叛了冥河教祖。可是她卻忘記了一件事,她愛的這個男人,到底是在用一種怎樣自我毀滅的方式在表達著自己的愛情。

遠遠望著伽羅在風中吹散的長發,她臉上的落寞這樣叫人心痛。但是蘇瓔卻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終究是來晚了一步。

“他最後,是怎樣了?”知道自己無法插足人間的事之後,伽羅就回到了西方凈土,燃燈古佛曾經允諾過她,六世的氣數已盡,只要伽羅完成了任務,就允諾給她一直想要的自由。她不願意再被西方凈土或者是幽冥血海束縛,伽羅付出了那麽多,為的就是這一刻。所在在那一剎,她頭也不回的架起祥雲回到了西方佛國。

冥河老祖不明白,在他派出伽羅為了爭這一口氣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是在一步步的毀掉她了。蘇瓔不相信伽羅最後會無動於衷,如果可以,那麽千百年之後,她就不會一直苦守在曼陀羅陣中。只要她的心不是冷的,那麽她就一定會後悔自己曾經做出過那樣的事。可是現在,真的太晚了……

“傳聞中,他最後病死在了青海湖的途中。”蘇瓔嘆了一口氣,傳聞畢竟是傳聞,他究竟是在青海湖病逝,還是被和碩汗王暗中殺害,現在已經無人知道了。

伽羅的唇角浮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似乎是想說什麽,然而千言萬語,也只是那樣淡的一點笑意,她緩緩說道:“我早就該知道的,就算他沒有死在青海湖畔,壽終正寢。如今,他的骨頭應該都已經化成一堆泥土了吧。”

那些浮生往事,在這一刻一幕幕的從腦海中閃過,他說他不願意成為活佛,他說他想回去,放牧牛羊,安然度日……伽羅繼續說道:“我原以為自己是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可是,是我害死了他。他這一生,如果沒有遇到我,大概過的或許會更加快活一些。”

蘇瓔望著廣袤高原上開出的赤膽花,那些血一樣的花朵鋪滿了所有的土地,艷麗非常,然而寒冬一到,所有的花朵便全都會枯萎雕零。人生無論璀璨到什麽地步,都難逃命運與死亡鋒利的鐮刀,她望著伽羅說道:“這世上的事,原本就多數不如人意。我們並非是普通凡人,千百年的時光,總有看淡的一日。他這一世過的不好,或許來生輪回轉世,便又會過的幸福。塵緣已了,你無需太過放在心上。”

伽羅緩緩的搖了搖頭:“很多年之前,我也曾經這樣告訴自己。塵緣已了,一切都結束了。可是跪在佛陀面前的時候,我忽然想,我無論如何……都放不下。蘇瓔,所謂的塵緣,從來都不是靠著一個人的死亡來結束的。”

雖然倉央嘉措已死,雖然他還有輪回轉世,可是……那有怎樣呢?再也不會有人這樣愛慕著自己,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他微笑的時候喜歡皺著鼻子,他有好看的眉毛,他的手指很長……這些從前的細節點點滴滴浮現在心頭,她的塵緣,是一顆心再也不得解脫。

蘇瓔大致已經猜出來所謂的結局,事實和她所想的確也相差不遠,伽羅在佛前自求封印記憶,她想要忘掉這一切,然後為佛祖守護曼陀羅大陣。這或許不是最好的辦法,卻也的確讓伽羅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她忘記了過去,就不會被悔恨與痛苦所折磨。

在她的記憶裏,永遠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孤獨的坐在土堆上。如果不是遇見了蘇瓔,伽羅一念心動,或許她就會這麽永遠的遺忘這個人。忘記他的詩句,忘記他的愛情,忘記……她曾經這樣心狠的傷害過他。

蘇瓔想了想,看得出來,這又是個沒有結局的悲劇故事。她被解除封印的記憶,只會讓伽羅變得更加痛苦。因為她活得太清楚,也太明白。那些痛苦的過去將會一直折磨著伽羅,直到有一日她能真的釋懷。

伽羅笑了笑,像是看出了蘇瓔心底在想什麽:“那樣一段記憶,不是只有痛苦的。那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也一直藏在我心底,你不要為我擔心。我說過,我會將你們安全的送出去……多謝你。”

蘇瓔還想再說什麽,然而漫山遍野的赤膽花卻在這一刻剎那雕謝。艷麗花瓣四散墜落,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蘇瓔,天地有一瞬間的黑暗,然而那一瞬短得讓人以為不過是一場幻覺。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際浮雲悠悠,璀璨的日頭高高懸掛在天空。

外頭的石碑依舊林立,甚至依稀還能聽見普覺寺中喃喃的誦經之聲。蘇瓔環顧了四周一圈,卻並沒有看見理應和自己一同出來的子言。她相信伽羅必然不會騙自己,然而這畢竟是普覺寺的禁地,若是被人瞧見了,到底會惹來麻煩。

正在焦灼中,卻依稀看見一只紙鶴撲騰著翅膀朝自己飛來,蘇瓔並攏兩指朝那只紙鶴一點,卻看見是子言熟悉的筆記,寥寥幾句話,大意是讓蘇瓔回到他們棲身的那個庭院中去等著自己,他在曼陀羅陣中發現了一些東西,暫時還不想離開。

蘇瓔皺了皺眉,子言做事一向周密,她凝神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轉身離去。然而就在距離石碑還有十來步的時候,一道鋒利的劍光竟然直直從前方射了過來。寬闊的劍身上站著一個身形熟悉的男子,在他的身側,一直有著碧色雙眸的白貓低低的叫喚了一聲,頗有些焦灼:“蘇瓔,快上來!”

蘇瓔一剎那呆了一呆,有些錯愕的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頤言?!”

八十二章

男子跟在身側一直沒有說話,此刻見蘇瓔只是皺著眉,卻並沒要上前的意思,無奈之下只得伸出手強行將握住女子的手腕,強行將她拽了上來:“你還楞在那兒做什麽,武華與龍虎山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你的消息,說你蠱惑凡人謀害人命,現在只怕都往普覺寺這邊來了。”

蘇瓔遲疑道:“你……”

兼淵神色覆雜的看向她:“我是從師父那裏聽到的消息,所以連夜從楚國趕了過來。”待蘇瓔站定,兼淵再不遲疑的趨勢著仙劍一路往天空飛去。大片的浮雲在兩人身側飛過,蘇瓔的手指下意識的握住對方的衣袖,一時間竟然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頤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蜷縮在蘇瓔腳下,把事情的景國再說了一遍:“你們二人去了普覺寺大概三四日之後,我便看見那些赤膽花抖動得非常劇烈。那些花本來就有靈性,子言走的時候告訴過我,如果看見赤膽花無風自動,就說明有很強的靈力正往這邊趕來。景國多有大德高僧,還是少惹為妙。所以我就想先出去避一避,等那些和尚走了再說。誰知道才一出門就看見了宋公子,他說有一群牛鼻子要來對付你,我們在那宅子附近設了障眼法,然後就趕著過來送信了。”

蘇瓔伸手將頤言抱在了懷中,不過是六七日的光景,頤言倒似乎真的瘦了一些,她繼續補充道:“宋公子這次可是幫了大忙,現在那群道士還在我們門口布陣呢。要不是宋公子啊……”

“多嘴。”蘇瓔伸出右手彈了一下頤言的腦袋,低斥道。頤言立時偷笑起來,然而前面的男子身形卻變得有些僵硬。

似乎也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不見了,真是奇怪,他們曾經有過兩次的道別,都是這樣鄭重,而幾乎每一次蘇瓔都以為這會是他們的訣別。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會在最恰當的時候,來到自己身邊。兼淵不動聲色的在前頭禦使著飛劍,一言不發。他寬大的袍袖在空中飛舞,時不時有風從前頭吹來,兼淵都側過身子擋在了蘇瓔的前面。

女子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多日不見,你的法術似乎比從前又厲害了不少……兼淵,我曾經不是和你說過麽,既然送了你一壺梨花落,世間的塵緣,就應該都要了卻了。這一次,你又要我欠你一份人情?”

男子的手勢一頓,頤言也微微擡起頭來,一雙深碧的眼眸裏滿是詫異,蘇瓔鮮少說出這樣疾言厲色的話語,幾乎就沒說出要兼淵按下飛劍然後就此別過了,她有些擔憂的看著前面男子的背影,然而對方卻只是低低的笑了笑:“你每一次都自作主張的和我告別,怕你連累我,於是你在青勉連夜離去。而在魏國王都,你又說你我殊途,不是一路人,所以送我一壺梨花落便就此離去。可是……”他原本虛張的手指輕輕握攏,像是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可是你從來不曾問過我心底在想什麽,阿瓔,你明不明白,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你為我做出的決定或許是最好的,可是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頤言臥在蘇瓔懷中,忽然接話道:“小姐,你有時候,的確太過好強了一些。”

蘇瓔楞了楞,微微垂下了眼睫,聲音卻平淡如水:“我並不是一味的在逞強,當日你來救我,我心底不是不感激的。但是我卻更明白,與其貪戀這一刻的溫暖不肯放手,不如趁著火焰將一切都燃燒殆盡的時候先松開手。”

她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我才一直讓自己狠下心來和你道別。我總想七國之大,歲月綿延,我們總有一日會忘記彼此的。就算是忘記了,那結果……想必也是好的。”

兼淵的肩頭一震,過了片刻,他忽然回過頭來笑了起來,“我方才聽你說話的意思,像是聽明白了一些。蘇瓔,你心底,其實並不討厭我對不對?”

女子的面色有些尷尬,然而她還是默默的,點了一下頭。一剎那,對方漆黑的眸子裏像是有一道閃電從中亮起,那張原本黯淡的面孔猶如被人點亮了光芒,他唇角的笑意愈深:“這樣多好,只要你不討厭我,就已經很好了。”

天上的風這樣的冷,然而這一刻,蘇瓔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暖充斥在心中。或許蘇瓔應該感激伽羅,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會陡然明白,世上許多事情,與其等到一無所有之後再說後悔,不如在這一刻緊握所有。

雖然事先得到了消息,但是眼前究竟要去往哪裏,兩人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蘇瓔也一直記掛著還在曼陀羅陣中的子言,雖然知道伽羅一定不會傷害他,可是那個大陣裏究竟有什麽,是否會有危險?

兼淵決定先去殷國暫避,七國之中,殷國的女子地位最為尊崇。女子經商從政反而比男子人數更多,歷代君王也多有女子登基。況且殷國的國主並不太歡迎修道之人,或許能暫避一時。

他們借宿在一戶普通的農家屋子裏,也是借口說是一對歸家省親的夫妻,路上遇見了劫匪,便和家丁走散了。那農戶人家也心善,見他們氣度高華應該不是壞人,便收留了他們借住一宿。

蘇瓔緩緩闔上了眼睫,只覺得說不出的困倦。然而閉上眼睛,眼中卻閃現著無數的畫面,根本難以入眠。她嘆了一口氣,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漸漸有了幾分睡意。在無窮的黑暗之中,風塵仆仆的男子坐在燈光之下看著一卷佛經,神色卻十分安詳。這是一座破敗的帳篷,然而裏頭倒還算暖和。蘇瓔微微皺起了眉,陡然間想起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她還好麽?”男子放下手中的書卷,看著蘇瓔站立的地方笑了起來。女子吃了一驚,有些疑惑的說道:“你……看的見我?”

“我一直都看得見你們。”他唇角的笑意愈深,就像是一個頑皮的孩童般天真:“我還知道卓瑪最開始的時候回來布達拉宮看我,只是她從來不會顯出身形,永遠是默默的看一會兒,然後便走了。”

蘇瓔怔了怔,一直以來,她在夢中的視覺都來自於伽羅。所以蘇瓔明白她的掙紮,她的矛盾,甚至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可是那個男子,他的臉卻始終模糊難辨。他心底在想什麽,沒有人任何人明白。

“你覺得後悔麽?”蘇瓔實在無法壓抑心中的疑惑,還是問了這一句話。

“這些事情,都由不得我們做主。”男子低低嘆了一聲,然而眉目之間始終沈穩,“遇見她如果是劫數,那麽……我心甘情願在這場劫數裏沈淪。”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他的手指輕輕扣在矮桌上,曼聲吟道。

大日如來是他心底的信仰,伽羅……也是他的信仰。蘇瓔微微笑了起來,然而就在這一楞神的功夫,面容俊秀的男子已經不動聲色的飲下了眼前的青稞酒。蘇瓔回過頭來,頓時出手想打掉他的酒杯,然而卻已經太遲了。

那樣烈的毒酒,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他已經闔上了眼睛,就像是睡著了一般靠在矮桌上。那樣平靜的面容,就像是他十幾歲的時候,他還沒有成為活佛,也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他也是這樣沈靜溫柔的樣子。

這份愛情,最後徹底埋葬了漫天風雪之中。蘇瓔走出帳篷,卻被鵝毛般絮絮的雪花吹得面頰冰冷。漆黑的夜空中,依稀能看見一顆明亮的星辰倏然隕落,在頭頂拖出一條美麗的痕跡。伽羅,無盡一生,你最後自請封印記憶,在曼陀羅陣中耗去每一日的日出星墜,又是怎樣的寂寥?

我們寧可在最好的時間裏彼此錯過與折磨,然後再用剩下的時間來折磨自己,也不肯在那個時候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是否真是要等到失去之後才會懂得珍惜?這個問題,只怕再過一千年,也無人能夠回答吧。

“蘇瓔,蘇瓔!快些起來。”依稀有人在耳畔低聲喚她的名字,將蘇瓔從夢中生生拉了出來,頤言已經化成了人形,一只手探在她的額頭上。

蘇瓔緩緩舒了一口氣,緩緩坐起身子來,這才發現額頭上已經有涔涔汗水。

“怎麽了?”

“無妨,或許是睡得太死了一些。”蘇瓔揉一揉額角,心底越發悶的慌。她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因為自己與曼陀羅大陣高度契合之後的精神游絲持續後帶來的幻境,又或者僅僅是自己日有所思產生的一個夢境。

但是蘇瓔明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們在第二天就決定上路,片刻不能停留。蘇瓔現在依然有傷在身,而如果叫兼淵與他的師門直接交手,未免也實在是太殘忍了一些。

然而在半路上兩人就已經看到道門所特有的紙鶴,只有一兩只的樣子,撲騰著翅膀四處打量著。頤言眼尖,一下子便想出手毀掉那只紙鶴,卻不料蘇瓔出手制住了她,隨手一揮,一大片的迷霧一下子困住了那只紙鶴,只瞧得見那鶴被法力趨勢著東南西北一通亂飛,而兼淵此刻已經擡手為一群人施下了結界,化作白色的雲團悠悠的飄了過去。那只紙鶴似乎在雲霧裏繞的有些暈,到底是被法力趨勢的死物,並不能識別出剛才的境況,轉了一會兒,便又往南邊去了。

起初頤言還覺得不解,蘇瓔淡淡笑著問了一句:“假如在這裏毀掉那只尋人的紙鶴,豈不是就是告訴那群人我們正要往殷國去麽?”頤言想了想,果然姜是老的辣。

“你又在心底說我壞話?”蘇瓔挑眉。

“沒有。”對方連忙否認。

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麽敲在頭頂發出的聲響。女子若無其事的收回手,不顧後頭已經化成白貓的頤言在後頭跳腳。

蘇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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